内容提要:从《康有为手迹》的文本立场出发,广之以康有为的其他书作和名重一时的《广艺舟双楫》,再从书法史的时空考察,笔者以为,康有为的书学思想和书法实践并不是一致的,康有为的书学思想源之于他的政治理想,其中不乏天马行空、纯以意行的率意判断和误读,而康有为的书法实践源之于颜真卿书风,取传乎上而又敏于取新法,又因合于其政治人格的雄才、气度,故能出以新境、达于大观。人们称谓的“康体”,只是康有为书法面貌的一部分,这一部分本身即成于颜真卿帖学的滋养,康有为的日常书写,则是不折不扣的“帖派”风范,他是颜真卿书法风格的优秀传承者。
关键词:《康有为手迹》 康有为 颜真卿书风 “帖派”风范 优秀传承者
由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《康有为手迹》,比较集中地展示了南海博物馆于2001年冬从顺德民间征集到的康有为文稿信札,这批文稿信札共300多件,印行于世的属于修复过的部分精品。《康有为手迹》于2008年9月在广东省第二届“康有为奖”书法评展暨“岭南书法论坛”开幕典礼上首发(此前曾于2006年9月在康有为纪念馆展出部分原迹),引起学界瞩目。由于印行数量有限,流通渠道大多在于“内部”,故在书法界的传布范围并不广,殊为可惜。2010年,“康有为奖”推向全国,《中国书法》属主办单位之列,因而,借《中国书法》这一书法界的主渠道将《康有为手迹》首次正式公开于书法界,既是水到渠成,也是得其所哉。
《康有为手迹》发现于顺德乡间,顺德为康有为弟子伍宪子的家乡,而这批手迹有相当一部分既是康有为致伍宪子的信札。这批手稿中的《救亡论》中并夹着一便条:“存宪处,《救亡论》稿文数篇,或交梦示章炳麟”【1】从中,可见康有为对弟子的充分信任,也可知这批手迹的确切出处。
关于伍宪子和康有为的亲密关系。陈永正先生在《前言》中已有叙述,本文不再重复【2】,而因《康有为手迹》的出版而引出的重要的文献史料价值,属于历史学家关注的范围【3】,笔者无力探究。在这批手迹中,康有为向世人释放了相当集中而又丰富的书法信息,这些信息似乎足以改变甚至颠覆书界长久以来对康有为“碑学大家”的评价和评定,而康有为自身对其书学渊源所作的一些表述也值得重新审视,至于康有为在碑帖取舍上的孰轻孰重,以及其风格形成中碑帖的主次脉络,更需要我们去认真理清,以还原书法史上一个真实的康有为。
《康有为手迹》中的手稿,多为康有为1908至1914年间的文稿、信札。按人们普遍的说法,这一阶段,正是康有为书法“书变有成”的时期,即所谓“蜕变”期【4】,而康有为书法的代表性面貌,似乎当然也是那种雄浑博大、气势开阔、如长枪大戟般壮美的书作。确实,这种“康体”,传播时间久远,传播范围宽广,给人的印象极其深刻,已经长久地定格在我们的书法思维中了。但是,从《康有为手迹》中,我们却这么真切地目睹着“成熟”时的康有为的另一种风貌,这么强烈地感受到那种颜真卿行书风格的“三稿”之美,而且,其“规模之大”“制作之盛”又何尝亚于已经大量流传于世的人们惯见的那些“康体”卷轴、题刻。所以,无论从数量上的统计,还是从质量上的比量,我们都需要对康有为的“创作”进行更真实的解析,而从“创作”本体上来说,康有为的审美思维、书学渊源和碑帖取向,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和脉胳,值得我们去深入考究。
陈永正先生在《康有为手迹前言》中说:
“我认为在康有为的文稿信札中,更能显现其才情功力,以大字方法作小字,即所谓“缩龙成寸”、“尺幅千里”。苏轼主张小字应“宽绰有余”,试把康有为的小字放大数倍,仍显得雄强伟岸,绝无苶弱之态,在古今的书法名家中,能达到此境者似乎除颜真卿外,并无他人。”
陈永正此评,笔者对“以大字方法作小字”此言并不苟同,因为此并非康有为特有之处。真正让我形成共鸣的是,陈永正将康有为与颜真卿直接联系起来,即使是没有指其渊源,只从“境界”上相联,也足让我们三思。
查《广艺舟双楫》康有为述及颜真卿处略有如下:
“唐世书凡三变,唐初欧、虞、褚、薛、王、陆并辔叠轨,皆尚爽健。开元御宇,天下平乐。明皇极丰肥,故李北海、颜平原、苏灵芝辈并趋时主之好,皆宗肥厚。元和后沈传师、柳公权出矫肥厚之病,专尚清劲,然骨存肉削,天下病矣。”【5】
此为贬颜,谓其“趋时主之好”。
“后人推平原之书至矣,然平原得力处,世罕知之。吾尝爱《郙阁颂》体法茂密,汉末已渺,后世无知者,雄平原章法结体独有遗意。又《裴将军诗》雄强至矣,其实乃以汉分入草,故多殊形异态。二千年来善学右军者,惟清臣、景度耳,以其知师右军之所师故也。汉分中有极近真书者,《高君阙》‘故益州举廉函贯’等字,‘阳’、‘都’字之‘邑’旁,直是今楷,尤似颜清臣书。吾既察平原之所出,而又以知学者取法之贵上也”。【6】
这里则借探颜书之师法,赞其“取法乎上”,为“知学者”。
“欧、虞、褚、薛,笔法虽未尽亡,然浇淳散朴,古意已漓;而颜柳迭奏,澌灭尽矣。”【7】
这里对颜真卿是“卑”的态度,不过,说的是颜楷。
“鲁公书如《宋开府碑》之高浑绝俗,《八关斋》之气体雍容,昔人以为似《瘗鹤铭》者,诚为绝作。盖鲁公无体不有,即如《离堆记》,若无可考,后世以为鲁公书乎?然《麻姑坛》握拳透爪,乃是鲁公得意之笔,所谓‘字外出力中锋棱’,鲁公诸碑,当以为第一也”。【8】
这是对颜碑的考评,其中仍不忘与魏碑拉上关系。
“行笔之法,十迟五急,十曲五直,十藏五出,十起五伏,此已曲尽其妙,然以中朗为最精,其论,贵疾势涩笔。又曰:‘令笔心常在点画中,笔软则奇怪生焉。’此法惟平原得之”。【9】
“惟平原得之”,这里对颜真卿精通用笔之法高度赞誉。
“大卷弥满,体尚正方,非笔力雄健不足镇压,宜参学颜书以撑柱之。颜碑但取之三本,《臧怀恪》之清劲,《多宝塔》之丰整,《郭家庙》之端和,皆可兼收而并用之。先学清劲以美其根,次学丰整以壮其气。《郭家庙》体方笔圆,又画有轻重,最合时宜;缩移入卷,美壮可观,此宜后学者也。但学三碑,已为大卷绝唱,能专用《臧怀恪》,尤见笔力也。”【10】
推颜体为“干禄”之用,此中也见康对颜的推重,其“清劲、美壮、端和”也是对颜书的中的之评。
再看康有为的论书绝句评及颜真卿:
“鲁公端合瓣香薰,茂密雄强合众芬。章法已传郙阁理,更开草隶裴将军”。
鲁公书举世称之,罕知其佳处,其章法,笔法全从郙阁出。若裴将军诗,健举沉追,以隶笔作之,真可谓之草隶矣。【11】
诗及解所述,与《广艺舟双楫》所评相一致,也对颜之“茂密雄强”予以大力肯定。
从以上罗列中,我们可以看出,虽然康有为在“卑唐”观点的统领下,对颜真卿的楷书有过否定的“不恭”之评,但他对颜真卿的善学以及风格境界是充分肯定的,即使是康有为将颜的“优秀”之处生硬地溯源到汉、魏(这也是为他撰书的前提观点所左右),也能见出康有为对颜真卿的敬服。
那么,这种“敬服”,是否影响了他的学书取法呢?在他的自述中,康有为说自己临习过《颜家庙》,楷书、行草书,则“取孙过庭《书谱》及《阁帖》抚之”【12】,似乎和颜真卿并无太深的渊源。康有为还说,“学《兰亭》当师其神理奇变,若学面貌,则如美伶侯坐,虽面目充悦而语言无味。若师《争座位》三表,则为灌失骂坐,可永绝之”【13】,这里,康有为以《兰亭》、《争座位》三表为例,强调学书要“师其神理奇变”,似乎能透露出一些他研读了颜氏三表的信息,但也难以直接指认。
可是,在《康有为手迹》以及康有为的其他手稿中,我们看到是他与颜真卿行书风格的一脉相承,他与颜真卿的渊源之深,直可比之何绍基、钱沣、刘墉,甚至可以说,康有为对颜氏“三稿”书法风格的理解之深和运用之妙,在近代书家中无人可比。披览《康有为手迹》,我们时时可以读出颜真卿行书的宽博大度、劲涩苍茫、不拘妍丑的自然之美,其中,《救亡论》残稿、《政论残稿》中意态、风神、情感以及笔触的高度融合,直与《祭侄稿》相接,文稿书写中透露出的郁勃、忧愤之气和改良、报国之志,与笔墨行走的疾涩、跳宕、重拙乃至涂抹相生相谐,气韵浑然,既给人强烈的精神震撼,又生成一种大美至朴、至真的审美境界,这种审美境界,并不亚于康有为大力倡导的魏碑“十美”,甚至从主流意义上说,这是一种更高的境界。但在康有为的自述中,颜真卿只在他的翰墨生涯中有小小的一席之地,康有为自诩“北碑南贴孰兼之,更铸周秦孕汉碑。昧昧千秋谁作者,小生有意在于斯”,在他的心目中,这其中又有多少颜氏书风的因素呢?在这里,我们又实实在在地发现如在《广艺舟双楫》中一贯而然的康有为的矛盾、偏颇个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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